那双眼睛分明被白纱尽数挡了去,章冰晴见她目光转向自己,竟感觉全身发冷。
这时候须一大师开口了,“悬宁寺乃佛门清净之地,还望章五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章冰晴心里又气又委屈,“须一大师分明在偏袒她!”
这句话落进燕图南心里,他看向须一,又看向被帷帽遮挡的那张脸,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边燕翎正心疼宁玉白呢,听了章冰晴的话跟着附和道:“是啊,我也不明白了,分明是这女子不讲道理先将章五姑娘打伤,大师为何反倒要为她说话?莫非大师与她有旧?”
唐璎冷笑一声,“我刚才出手太轻了。”
话音落下,章冰晴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被提起来直接扔进了刚刚才爬起来的水塘里。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唐璎一把抓住燕领的衣领,正准备如法袍制,被燕图南伸手格挡,她只得放开燕领,与燕图南又是一番缠斗。
“你不要插手。”
燕图南听见她如是说。
内心不由为之震动。
她分明是在对须一说!
“你到底是谁!”燕图南目光沉凛的看着唐璎,一双眼睛似乎要在她身上戳出洞来。
唐璎闪身避开他的掌力,淡淡说道:“你没必要知道。”
刚才那句话让燕图南瞬间想起了很多事,比如这位只差一步便能成佛的须一大师曾是顾玄机捡回来的。
燕图南眼底的神色渐渐疯狂起来,出招更加猛烈,甚至有种不要命的打法。
竹叶因劲力纷纷掉落,洒在脚下这片土地上。
两道身影在空中结合然后又迅速的分开,强大的劲风将竹子从中割断。
燕领等人早已躲到水塘那边,紧张的看着半空中四哥跟那女子过招。
季宏抱着剑立在柳树旁,对季凌道:“你有没有发现她的武功招数很眼熟?”
“没有。”
季凌冷冰冰的回答让季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看清楚,方才殿下出招攻击她的面门,她是怎么做的?”
听他这么一说,季绫似乎也发现了端倪,“真的很眼熟,但是风林谷时她没有用这些招式。”
“是啊,为什么现在又用了呢?”
季绫硬梆梆的自言自语:“这些招数我到底在哪里见过?”
“顾玄机。”
季绫摇头,“不可能,顾大人已经死了六年了。”
“我说你这榆木脑袋啥时候才能开窃?”季宏无奈的摇摇头,“须一大师乃一步成佛的高僧,若他有心,救一个人又有何难?”
“但是六年前须一大师就说过,即使殿下不惜折损自己的阳寿来换顾大人的命,也是回天乏术。”
季宏摸着下巴,看着半空中那道黑色的纤细身影,“若须一大师是骗我们的呢?”
“他为何要骗我们?”
这倒是把季宏问住了,他瞟了一眼竹海中快要立地成佛的须一,小声道:“须一大师德高望重,又是悬宁寺除了方丈以外道行最高的高僧,他确实没必要骗我们。”
季绫突然说:“殿下败了。”
“啊?这么快?”季宏闻声望去,只见自家殿下被那黑衣少女随手折的一根竹枝划破了衣袖。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竹枝,在那少女手中却仿佛变成了世间最锋利的兵刃,手指所向,披棘斩荆不在话下。
眼看着那根竹枝离殿下越来越近,殿下却是不躲,竟真真的迎了上去。
“殿下!”
“四哥!”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季宏季绫二人朝着燕图南的方向飞奔而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血滴在潮湿的地面上,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男人的手紧紧的抓着那根竹枝,眼睛里是望不到边际的海域,幽黑深邃,直直的望着面前的少女,“你跟顾玄机是什么关系?”
唐璎看着他,心里有些困惑,“没有关系。”
“不可能!”
她已经放开那根割破他手掌的竹枝,“殿下信也好,不信也罢,没有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燕图南张开手掌,鲜血直流。
“四哥,你受伤了!”燕翎跑过来,小心翼翼的握住他的手查看伤势。
燕图南只看着唐璎,俊美的脸阴沉得似乎随时会有狂风暴雨而至,“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迟早会查到!”
“那我拭目以待。”
几个起落,少女已经消失了踪影。
须一从竹海中来到燕图南面前,“请殿下移步。”
到了院中。
首先看见的是肥土上那熠熠盛开的金莲,黄明色的辉芒衬得这简单的院落平添几分生机和禅意。
须一请燕图南在高榕树下的石桌旁落座。
燕翎等人则候在院外。
和尚右手在茶壶上拂过,一阵热气蒸腾而上。
两只纤长白净的手,隐约可见手掌心处横亘着的那道黑线,已直逼手腕。
燕图南目光一沉,看向站在身侧的和尚,眼里的神色复杂难辨。
和尚却似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将茶水倒入茶杯中,恭敬的送至燕图南面前,然后慢慢坐下,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慢慢的喝起来。
“不知太子殿下今日造访,有何要事?”
“我来是请大师为我解惑。”
“殿下请说。”
燕图南眉峰微微拧起,俊美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迟疑,甚至犹豫,然而那双深邃的眼中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我遇见一个人,很像她,但不是她。”
风起,吹动他如墨的发。
深色的眼垂下,难得的表现出了不属于一国储君的脆弱。
“无量寿佛。”
一声佛语传来。
高榕树上的枯叶纷纷掉落,洒在男人发间,如同黯淡岁月里几缕不同寻常的新鲜。
“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须一闭着眼睛,轻声说道:“经年已去,殿下仍放不下心中执念?”
燕图南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露出一个苦笑,“谈何容易。”
“斯人早登极净乐土,殿下何必挂念?”
“试过了,做不到。”燕图南伸出已经简单包扎过的右手端起茶杯,仰头喝尽杯中的茶,嘴里是说不尽的苦涩,“六年前,大师说她阳寿已尽,绝不能逆天行事。”
须一缓缓睁开眼睛,“当年,殿下抱着那浑身是血的女子来到贫道这寒院之中,说贫道若能救活这女子,殿下愿用己身阳寿来换,贫道告诉殿下,若要救活她是逆天而为,这天下间绝没有人能够做到。今日,贫道说法与六年前相若。”
燕图南看着手中的茶杯,勾唇一笑,“那个像她的人作何解释?”
“机缘巧合。”
“好一个机缘巧合。”燕图南大笑着站起身来,将茶杯重重往石桌上一放,“若他日证实大师说谎诓我,我定踏平你这悬宁寺!”
说罢,燕图南拂袖而去。
“无量寿佛。”须一双手合一,朝着院门躬身行礼,“恭送殿下。”
回身,黑衣玉簪的少女已经立在他的面前。
白色帷帽取下放在石桌上,露出那张倾国倾城却又有些陌生的脸。
“姐姐还是从前模样好看。”
唐璎歪着头看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话,只将视线落在他的手上,声音没有起伏说道:“你的命数将尽了。”
须一将双手摊在桌面上,果见黑线漫延,直逼腕部,他笑了,身上仿佛披着一层金色的光芒,温暖柔和,“没事,反正也活够了。”
“可有法子?”
和尚摇头,脸上一片坦然,“逆天而行,遭到反噬,无法可治。”
“既是逆天,为何还要那样做?”唐璎脸上浮起一丝恼怒,紧盯着他,“谁让你那样做了?”
须一抿嘴笑了,天真得像个孩童,“我不想看着你死,更不想让你就这样死去。”
唐璎看着他,“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听话。”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听话的孩子。”
唐璎瞥他一眼。
“我和殿下的话,姐姐都听到了吧?姐姐仍要杀他吗?”
“为何不杀?”
唐璎脸上没有表情,她感激燕图南为她收尸下葬,除了感激没有别的想法。
至于他不惜用阳寿来换取自己活下来的机会,这种事情对她来说太复杂,她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上回在花船上她已经还了他五条性命,扯平了。
她眉心微拧,眼里盛着不解,燕图南不惜折损阳寿也要救她,“他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爱慕姐姐。”
“他确说过要娶我的话。”唐璎想起了一些往事,“那时他还是世子,我以为只是玩笑。”
须一看向她,眼里充满悲悯,“一旦认了真,就不再是玩笑。”
唐璎默然不语。
“姐姐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须一突然说。
“为何?”少女眉峰微微挑起,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从小带大的人,她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
须一仍是那副温柔的模样,“因为我不想姐姐看到我死时的样子。”
唐璎眼里的冰冷褪去,变得温暖起来,“你最狼狈的样子我都已经见过了,死时的样子又有什么可怕。”
“那不一样,你活得太孤独了,我希望你快乐起来。”
“等我把该杀的人都杀了,我会快乐的。”
须一用看穿一切的眼神望着她,“姐姐你有爱过什么人吗?”
“没有。”
“燕锡哥哥死了,但你活了,你一直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他,没有保护好你的娘亲和妹妹,你心里充满了自责。”须一重重握了握拳,脸上的神情悲悯又温柔,“但你要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这些都不是你能左右的,是天意。”
唐璎突然笑了起来,“如果是天意,你为什么还要逆天而行呢?”
“所以我受了惩罚,既不能成佛,还丢了性命。”
风吹起年轻和尚的衣角,灰色纳衣光洁无垢,黑色的僧鞋看起来平平无奇,他的脸在日光下变得有些模糊。
“姐姐不要哭,生死轮回,皆是天意。”他抬手擦拭她眼角的泪,声音温柔极了,“十岁那年你把我救了下来,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你烧掉了那条令我恐惧至极的官船,那些人在大火中惊恐求救,他们的眼神充满恐惧,我心里快意得很,我说我也想杀人,将世上的人全部杀光!”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柔和,年轻的脸却渐渐扭曲,眼里染上疯狂之色,似乎快要按捺不住内心的狂躁。
唐璎按住他的双肩,将人牢牢固定在石凳上,沉声道:“须一!”
和尚脸上的狂乱之色缓缓褪去,接着是一片茫然。
唐璎放开手,脸色不虞道:“师父说你的内心有魔,即使一步成佛,你的心魔仍旧无法消除。”
“那便不除了,我想做姐姐的臂膀,为你杀人,为你做任何事。”
眼前的和尚自小容颜的变化不大,也是这张脸曾为他带来过灭顶的灾难,唐璎既不愿他每日活在尔虞我诈之中,也不想他再因这张脸陡添烦恼,所以送他入悬宁寺。
没曾想,这孩子于悟道竟有天赋异禀,成了人人称颂的高僧。
“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
“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你做任何事,我都心甘情愿。”
唐璎手肘撑在桌上,身上的黑衣衬得她的脸庞白皙如玉,眉宇却是硬朗的,像无数男儿一样坚韧,充满勇气,“既是如此,那我要求你,在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也一定会死在我怀里。”
和尚慢慢笑开,“好。”
喝完了茶,唐璎起身,“我得走了。”
“好,我送姐姐。”
唐璎只让他送至院门口。
年轻的和尚站在灰扑扑的门边,灰衣黑鞋,踏在这尘世之中,脸上的神情悲悯又温柔,“姐姐,我最近捡了一个孩子。”
“是吗?那很好。”
须一看着她,“我死后,你帮我养吧。”
“好。”
“我此次回来主要是为了杀人,带着他会是个累赘。”
“但是他还很小,需要喝奶,还要吃有营养的东西。”
须一的要求唐璎无法拒绝,她挑眉,“你不怕我生气掐死他?”
“你不会的。”须一笑得温暖如春,“就像你以前把我带大一样,他也会变成一个很好的人。”
须一从屋里抱出一个襁褓,唐璎凑近了看,小奶娃睡得正香,身上散发着浓浓的奶香,吸吮着自己的手指头。
看了片刻,唐璎退开身,眼底的柔软尽数褪去,“这孩子是哪里捡来的?会不会父母仍然在世?”
“其实,这孩子是我在妓院的院墙边捡的。”这话让须一觉得难以启齿,但是若不说清楚,估计姐姐不会轻易接纳。
唐璎一声不吭的接过他怀里的小娃娃,“若你想他了,便传信给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