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将军。
副将在帐外禀报,匈奴的精锐已经被全部斩杀,残部退守到天山之外。
他的指节动了动。
宗玉。
他喉间干涩,连带着声音也喑哑。
我来接你回家。
我的意识又开始天旋地转,这是身体的老毛病了,冬日里发作得尤其频繁。
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我听见陪嫁丫鬟画眉跪在床边。
求您救救公主吧,公主已经病入膏肓了。
一滴泪从眼里滑落,悄然没入枕中。
来匈奴的第一年,我便落下了病根。
北疆的冬日天寒地冻,冷到让人看不见希望。
匈奴人又打了一场胜仗,归来的时候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转过身,昏天黑地地吐了出来。
可汗见了我,哈哈大笑,翻身下马,强硬地扳过我的肩膀。
小公主,我们今日杀了不少汉人呢。
他们开宴庆祝,酒过三巡,可汗召了我过去,叫我为他们起舞助兴。
我比软膝盖的皇兄有骨气,做不到对自己的仇敌笑出声来。
他们便将我绑在冰面上,穷冬苦寒,我赤着脚,不知吹了多久的风,冻到手脚僵硬。
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裴昭裴昭,快来救救我吧。
就像从前那样,挡在刺客面前,有他在,我就不害怕了。
可是一直到我体力不支晕死过去,他也没有来。
那一天开始,我终于明白,裴昭再也不会来了。
此后我便格外怕冷,身体每况愈下,今年冬天更是连起身都勉强。
被皇兄推出来和亲的那一日,我的灵魂便已经死了,此后肉身都不过是苟活而已。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扎了许多银针。
军医擦了擦额上的汗,对裴昭说,他力尽于此。
什么叫力尽于此?
裴昭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公主从前连风寒的次数都很少,身子怎么会亏空成这样?
画眉便哭出声来,细细同他说这些年我受过的苦。
可明明将我送给匈奴的时候,这些事便可以预见。
只是权衡利弊之后,牺牲我是他们做出的,损失最小的选择。
倒是还有一种办法。
军医沉默良久,忽然开口。
医书上写,天山悬崖边的极寒之地上长着雪莲,治寒症有奇效,几乎能起死回生。
这一味药,原本在我的嫁妆单子上。
一众子女中,父皇对我疼爱最甚,知道我怕冷,花重金为我备好了天山雪莲。
但是被裴昭拿走,给我的五妹妹宗春了。
左右这一味药,你也用不到,但五公主等着用它来治病的。
裴昭摸着我的头发,试图劝说我。
我不愿意。
宗春性子刁钻,就是因为她口出不逊,我母妃当初才会被气到卧床不起。
她和皇兄一母同胞,又是皇后所出,自然比我珍贵些,素日里喜欢对我颐指气使。
我本就不是以德报怨的人,更难以忍受裴昭偏帮外人。
宗玉,你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裴昭看着我的目光变得冰冷起来,让我无处遁形。
他让我觉得自己狠毒又残忍。
我眼睁睁看着他取走了父皇留给我的雪莲。
后来我才知道,他本就是皇兄的人。
在入宫做我的近身侍卫之前,皇兄曾经于他有重恩。
因此,虽然皇兄是个昏庸无道的皇帝,为着曾经的恩情,裴昭也一直忠诚于他。
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默默地想,那我算什么呢,我在他心中,是个什么位置呢?
多么讽刺,时过境迁之后,我就要死在自己的软弱手里。
如果当初我寸步不让,我原本有活下去的希望的。
我死死咬住下唇,心中忽然生出了许多不甘。
我好恨他们。
军医也知道天山雪莲极稀缺罕见,说完便悄声退下去。
裴昭的手轻轻落在我脸上。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满脸的泪。
怎么这样凉呢。
他吩咐画眉为我多备几个汤婆子,又握住了我的手,试图将他掌心的温度传递到我手中来。
可是没有用的。
我的寒症是从五脏六腑中透出来的。
我会为你去寻天山雪莲。
他的手渐渐收紧,攥得我生疼。
他下颌紧紧收着,原来有人的眼睛天生深情,纵使隔了这么长的时光,看向我的时候,还是好像能让人溺亡在眼波里。
然而我牵起唇,讽刺地笑了笑。
我已经不相信他了。
曾经我求他不要拿走雪莲,求他不要把我留在边塞,求他快点来救救我,却没有一件事顺遂。
我渐渐明白,他没有那么在乎我。
爱与不爱实在太分明了,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沉沦其中的明明只有我一个人。
裴昭伸出手,想要抱抱我,像我们从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但他身上的檀香慢慢凑近,我忽然想起匈奴可汗狰狞的脸。
他总是恶狠狠地走过来,解开腰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在我绝望的眼神中,可汗捏住我的脸,逼我仰起头来看他。
没有人会救你的,小公主。
我逐渐不能接受任何人离我这样近。
生理性的恶心一阵阵地往上涌,我翻天覆地地咳嗽起来。
裴昭仓皇地松开我,看着我吐了一地的血。
他的眼睛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泪意。
我一定会为你寻回雪莲,你等着我。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开。
但我等不到他了。
他走后的第三天,北疆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我病得越发昏沉,连昼夜都分不出来,却出奇的精神。
数日不退的高烧让我双颊滚烫,我久违地坐了起来,知道自己这是回光返照。
我对着铜镜梳妆,像十六岁时那样,努力遮掩自己的憔悴神色。
这一生实在太短太苦了。
年少时跟着母妃去寺里烧香,住持师父说,人要赎清自己身上所有的罪孽,才能轮回转世。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我从未做过恶,只是错爱上了不爱我的人。
我的身子渐渐瘫软下去,躺在床上嗬嗬地喘着气。
画眉跪在我床边哭。
我用最后的力气告诉她,我死后尸身不要运回中原。
那里的人曾经为了自己的安危,将我推出来受苦,而我此生都无法释怀。
就将我一把火烧成灰,在天地间胡乱飘荡,做一个没有家的孤魂野鬼,也少了那么多的牵挂。
气息奄奄间,画眉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
公主,公主再坚持一下,裴将军马上就回来了。
我听见了一声穿透力极强的马嘶声。
然而所有的意识在一瞬间垂落了下去。
如果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