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以额贴地,不敢抬头,不敢说话。
但个个都在心里直骂娘。
欲为明君?
陛下您这可不是刚登基……您是已经即位十六年了!
您看看您过去十六年里干的那些事儿!
哦,现在说要做明君了。
早干嘛去了?!
指望您做明君,不如指望孝庙还朝。
朱厚照的话,他们是一个字都不不信。
甚至还觉得朱厚照太赖皮。
他们说以孝治国,朱厚照就说“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就差指着鼻子,骂他们想忽悠自己做司马氏第二。
特别是,大家都知道,有晋一朝,出过不少脑子不太好使的皇帝。
是真脑子不太好使。
譬如,何不食肉糜。
他们说孔圣人,朱厚照就说《仪礼》。
《仪礼》原称《礼》,为儒家十三经之一,为儒家传习最早的一部经。
《仪礼》这部经有多重要呢。
先秦六经中有它,汉朝的五经学官中有它,唐立九经中有它,宋时十三经也有它。
儒家三礼,《周礼》、《仪礼》、《礼记》。
可《礼记》中很多篇幅都源于《仪礼》,是《仪礼》的弟弟。
《仪礼》作者有两个说法,一曰周公,一曰孔圣。
大明国以儒为尊,当然认可孔圣作《礼》一说。
所以,两个都是孔圣的主张。
那他们是不是该去打一架,看看以哪个为先?
他们说孝庙,朱厚照说太祖。
对,孝庙是朱厚照的爹,子从父,要听话。
可太祖是大明国基业的开创者,诸位皇帝的祖宗!
别说孝庙了,就是宪庙……乃至太宗来了,都得听话,叫干啥就得干啥,说磕一个就绝不能含糊。
朝臣很绝望。
他们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可天子说的也没错。
天子说错了吗?
晋朝不是以孝治国?
《仪礼》说的要是有错,那就是在否定他们儒家的核心思想。
谁说有错,谁今天就得当场血溅五百步。
太祖说的话都在《太祖实录》上记着呢!
这就更让他们绝望了。
以前还能旁征博引,引经据典,驳倒天子,让他勉强听话一点。
现在好了,天子死了又活,竟然在地府学会了如何把自己拉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平,再用他们的方式回敬他们。
很多人在这一刻,深切感受到了蒋冕的心情。
绝望,无奈,想躺平。
朱厚照让朝臣跪了一会儿,看火候差不多了,就喊起了。
“都起来吧,你们也是赤心奉国。大家不过言辞上有些争执罢了,都不碍事。”
得了天子之令,群臣方才起来。
有些年纪大的,一时起不了身,还得靠边上的同僚扶一把。
杨廷和不欲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牵扯过多,多的是政事要处理。
他微微侧头,胡须在风中飘动。
立马有人会意,将首辅的意思传下去。
文臣这班响起咳嗽声。
自班末出列者,张九叙也,刑科给事,首辅座下第一打手。
张九叙长相周正,富有亲和力,声音清亮而不刺耳,口才也是极好的。
“陛下,寿宁、建昌为国戚,慈寿皇太后为天子之母,此乃家事。臣以为,不应在朝议时商议。”
朱厚照为难又狐疑,“不是都说天子无家事吗?往常朕宠幸几个女子,你们要上疏。朕久不入内,你们也要上疏。无子亦上疏。”
“所以,是不是家事,由何而定,由谁而定?”
张九叙不慌不忙地道:“陛下无子,涉及国本,实国事。陛下不入内廷,则与国母易生龃龉,天子与国母乃天下夫妻表率,亦为国事。”
“臣等无意阻拦陛下宠幸何人。此内廷事,外臣不可干涉。臣等上疏,为的是陛下离京,劳民伤财。更是国事。”
“陛下所言,皆为国事,臣等为何不可上疏?”
“而今日朝议所奏诸事,皆由兴府世子牵头。慈寿皇太后与宪庙太贵妃之争,乃内廷事,实不该拿到外朝议论。”
张九叙看了一眼脸上犹带着泪,可面色沉静的朱厚熜。
“兴府世子纯孝,却不知庙堂运转,内廷外朝不分。不过今日乃世子头次朝议,不明其中之意,亦可谅解。”
朱厚照不开心了。
说他可以,说弟弟就不行。
张九叙,他有印象,老熟人了。
从户科给事调到刑科给事,不管怎么调,都还是言官。
朱厚照被他骂过好多次了。
“依卿所言,内廷事外朝不可言论。为何朝臣僭越,弹劾皇舅?”
张九叙振振有词:“臣等弹劾的非皇舅,实祸民之人。非僭越。”
朱厚照连连点头。
好,裁判下场当运动员。
你说的就是规则。
那遵循你的规则不就行了?
“依卿所言——”
在朝臣以为此事要就此结束的时候,朱厚照话锋一转。
“寿宁、建昌为祸民之人,朕准先前诸科给事所奏,彻查所犯之事。”
“此外,京师国戚亦有祸民之举,此番一并查办。由后府都督佥事陆松领办,带刀散骑舍人朱厚熜协理,着锦衣卫处置。”
张九叙想反击,又开始犹豫。
京师国戚跋扈祸民,不是一个两个,多年以来,朝臣的弹劾已经能把整个乾清宫给淹了。
今日天子要把国戚一网打尽,对朝臣而言,是好事。
抑制外戚,一直是百官努力的方向之一。
参加朝议的自然有国戚,但他们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只要一句“你没做,你怕什么”,就能把自己拒绝的话给打回来。
这节骨眼上,谁跳出来,谁就是勾结国戚、是祸民之人。
锅太大,不敢背。
一背一个死。
张九叙借着笏板,偷眼去瞄杨廷和,见首辅也是犹豫之色。
好事,但有点不敢接。
怕天子后面再玩个大的。
特别是领办的陆松,乃兴府老人,协理的又是朱厚熜。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真正的主持者是兴府世子,天子这是在抬人家一手呢。
兴府世子又刚刚吃了张氏的亏,岂能罢休?
肯定以公谋私,往死里整人家!
不过事涉国戚,谁去都没有宗室子去合适。
身份天然就压人家一头。
朱厚照见张九叙不言语,又加了一把火。
“此前朕曾与阁臣们言说,想为郑旺妖言案翻案,今日正当时,也一并处理吧。”
此话一出,朝野哗然,群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为郑旺翻案,岂不是意味着天子要认王女儿做母亲了?
那慈寿皇太后呢?
群臣一时也顾不上礼仪了,纷纷出言阻止。
“陛下不可!”
“此事重大,当徐徐商议!”
朱厚照等百官的情绪稳定些后,问张九叙:“此事算国事否?”
张九叙尴尬地想找个洞钻进去。
朱厚照也不等张九叙下定论,直接敲定。
“朕以为,此事既为家事,又乃国事。诸卿拿不定个主意,不如就让太庙的列祖列宗来定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