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杨桃,在树上摔下来也会磕破表皮,五角残缺,更何况是陈雁迟这个脆弱的小可怜。
诊所里,余占春和陈雁迟并肩坐简朴的棕色实木沙发上。
沙发的油漆很清,木头的纹理仍清晰可见。
有些深色纹路游动扭曲成一个个深邃的眼睛。
熟识的医生叔叔戴上眼镜,神情凝重地蹲在陈雁迟身边处理伤口。
万幸,这次摔得不算太重,没伤筋也没断骨,身上的伤口很多都是擦伤,只要好好涂药,过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
不过脸上就不一样了。
陈雁迟摔倒之际被一截断枝划破左侧颧骨部位的皮肤,白嫩的脸出现一个约莫两厘米长的细长伤口。
看着从细长伤口里流出来的血,余占春心惊胆颤。
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那么多血,最红的蜡笔也没有陈雁迟脸上的血红,红得要刺痛她的眼睛。
余占春的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莫名想到她在爷爷看新闻时无意间瞄到地震画面,平整的大地裂开深不见底的大裂缝。
裂缝让人恐惧,伤口让人害怕和愧疚。
同样姓余的医生叔叔手拿碘伏帮陈雁迟脸上的伤口消毒,红棕色的澄清液体染在他的脸上看起来脏兮兮的。
看着白净稚嫩的脸上不相称的伤口,医生首言心疼。
“脸上这道口子有点深,恐怕以后要留疤了,小孩这么好看的脸呢。”
一听要留疤,围拢起来目不转睛盯着医生处理伤口,时不时哀叹几句的大人们眉毛出奇的一致,都皱成“八”字。
破相了终归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更何况还是这个邻里称赞长得清秀男孩。
下午的时候,莫敏华趁着日头正好,在楼顶把摘下的花生再次摊开晾晒,好把水分彻底蒸腾掉。
刚把蛇皮袋里的花生倒出,楼下院子就有人喊她,说是她孙子受伤去了诊所。
她也顾不了手上的活计了,穿上拖鞋就往楼下跑。
望着坐在那处理伤口的陈雁迟,她无声叹气,本意让他出去蹦跶蹦跶,提高身体素质,现在好了,不升反降,还破了相。
看着边上的余占春低着头抹眼泪,还不忘从裤兜里掏出一颗玻璃纸包裹的水果糖递给陈雁迟,心情复杂难言。
陈雁迟左脸都是刺鼻的药味还有清晰的痛意,耳边是大人们絮絮的议论声,最入耳的是余占春吸鼻子的声音。
他把手心的糖果推回去,那还是今天见面时他给的,给了两颗,她留着没吃,说回家再吃。
陈雁迟皱着小眉毛忍着伤口的刺痛,口不对心说:“春天你别哭了,我其实不是很痛。”
余占春使劲用手背抹去眼泪,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她把手缩到背后,依依不舍盯着被推回来的糖果说:“我就不吃了,阿迟待会儿肯定要吃药,吃完药吃糖就不会难受的。”
强烈的愧疚感和心虚让余占春恨不得把陈雁迟当成祖宗供起来。
从她有记忆以来,犯的最大的一个错就是半夜起来看《喜羊羊与灰太狼》,后来还被起床上厕所的爷爷抓到,拿着细细的竹枝赶她去睡觉。
“我家里还有糖。”
陈雁迟把糖果推回去,不愿意收。
陈雁迟家里很多糖,他爸爸有个朋友在隔壁镇上开了一个糖果的作坊,有事没事就往他们家送些新口味的糖果过来。
望着陈雁迟红红的眼眶,余占春濡湿的眼睫眨啊眨,同样执拗不肯退让“多一颗更甜。”
她把糖硬塞到陈雁迟的手心里。
裹住糖果的玻璃纸两边束起,像流光溢彩的半身蓬蓬裙,裙摆无意刮蹭着他的手心。
“好吧。”
见她坚定,不管怎么样要不愿意收回去,陈雁迟没办法,只好收拢手掌,将糖果收下。
他的裤子不像余占春所穿的款式,没有裤袋,不能放东西,只好一首握在手里。
两个小孩拉拉扯扯确实可爱天真得令人心软,却也实在是妨碍了医生工作,让他不得不出声制止:“别再乱动了,乖乖上药,万一到时候更严重呢。”
观望了一会儿,一位扎在人堆里拄着拐杖的眼熟老奶奶忍不住再次确认:“真没药可以涂好?”
黎清面皮紧绷,尴尬局促地立在一旁,她闻讯赶来,原以为是她孙女伤了才进的诊所,担忧得心都不稳当了。
谁知真实情况竟然是她带别人家的小孩去爬树,人家摔了。
医生一边认认真真涂药,一边抽空回答:“反正现在我的诊所里找不到可以完全祛疤的药,估计镇上也没有这么有效的药膏。”
从最开始就抽抽噎噎的余占春再次绷不住了,可能因为中午吃完饭后水喝得比较多,所以泪水储备丰富,没几秒,眼泪就糊了满脸。
她哭得忘我,响亮的哭声成为诊所里的主旋律,里面零星几个正无聊的病人一下子看了过来。
余占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可自拔,望着陈雁迟脸上的伤口,她忽然想到什么,转身双手紧紧握住陈雁迟的手,信誓旦旦说:“阿迟,我知道脸上留了疤不好嫁人,但是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彼时陈再乐看的古代电视剧就是这样,脸上一道浅浅的疤就让一个女孩子被人嫌弃,嫁不出去,然后被家里亲人嫌弃,凄凄惨惨死掉。
阿迟这么乖,她绝对不会让他沦落到这个地步的,这是她的责任,要不是为了她的大杨桃,阿迟的脸还是干干净净的,手脚也不会那么多破皮的伤痕。
动画片讲了,善良的孩子要学会承担自己做错事后的后果。
“嫁人”之后的“负责”两字一落,带着淡淡忧愁的诊所蓦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满腔愧疚的余占春一脸莫名,不知道大人们笑什么。
医生把己经没有使用价值的棉签扔进一侧装医疗废弃物的小型垃圾桶,重新抽出一根干净的棉签继续处理伤口。
听余占春承诺一样的口吻,也忍不住笑,他饶有兴趣发问。
“你怎么负责?”
从一个七岁的,还没上一年级的小孩嘴里听到“负责”这个带有严肃庄重意味的词语,许多人觉得好玩,她估摸是从某个电视频道学来顺口说的。
余占春的郑重其事的宣言无疑被他们当成了玩笑话。
在一众大人好奇揶揄的目光中,余占春眼神越发坚定,她感觉自己一瞬间长大了很多,小小的肩膀不再轻盈,像要承担什么济世救人的大任务。
“我帮阿迟养老送终。”
她要保护他,不让他受欺负。
等她长大后,她要去大城市打工,努力赚钱给他买饭买菜,不让他像小镇里西处晃荡的长发流浪汉一样惨兮兮的。
等他老了手脚不方便就帮他削苹果。
冬天冷了,就买暖和的衣服。
像妈妈帮外婆那样。
黎清掩面不语,想回去让家里老头过来顶替自己的位置,她比较适合去田里摆弄青菜,着实不应该来她孙女说话。
短短一句话就如同平地起惊雷,“养老送终”都出现了,大人们顿时精神抖擞,看热闹似的凑近余占春调侃。
一个停下扇大蒲扇的老头忍不住感叹:“余十三的孙女有想法!”
另一个拿着竹筒烟的爷爷点点头,“小小年纪想的那么长远啊”而黎清黑着脸。
“养老送终都想到了?”
…………“别乱动!”
医生低声呵斥陈雁迟。
这小孩转头幅度那么大,也不怕棉签戳到伤口。